两个好人,失了爱情|腾讯新闻谷雨影像
她的不甘心,一直来自于丈夫的不体谅,不怜惜。
杨本芬说起往事,当年两人刚刚有了孩子,生活条件非常艰苦,给孩子养了一只黑兔子玩。她将兔子关在室外阳台上,兔子被人偷走了。偷兔子时的动静她听见了,躲在门后瑟瑟发抖,嘴里喊:“不要偷我的兔子!”章医生下乡回来,一遍一遍质问她:“你是好人还是坏人?好人怎么会怕贼?”
她答:“我是好人,可我就是怕贼。贼是坏人,我一个好人,一个女的,会被他打死的。”
还有一次,杨本芬去章医生老家,章医生的父亲捉来鸡送她。杨本芬将鸡关在门背后鸡笼里面,结果在一次送章医生出门时,她忘记锁门,有人进来将鸡偷走了。章医生因此三个月没有搭理她,也不说为什么。“后来我就抓着他,我说你恨我到几时?那两个鸡是偷掉了,我又没有办法。我又找不到。”
十几年后,杨本芬才知道,原来章医生以为她偷偷把鸡卖掉,将钱寄回自己家去。
“你看他这个想法真是古怪吧。我跟他讲道理他怪我纠结,就是脚底抹油赶紧跑,到单位上去。他跟单位同事有话讲,谈笑风生,一到家里来,就非常镇静了。我说他是晴天变阴天,他就笑。”
“所以我们年轻时候,过得并不是很和谐。我不羡慕有穿有吃有钱,只羡慕人家夫妻好。我想像别人一样的,能够拉一下手,散一下步。或者能够有什么事给我一个鼓励,哪怕是给我一个温柔的眼神,我都没有得到过。”
但章医生却又是个好人,在别人眼中敦厚实诚,也是孩子们眼中的好父亲。他不抽烟,不喝酒,不暧昧,不乱花钱,也顾家。
年轻时章医生在北京进修医学,班上一位内蒙姑娘教他说普通话、跳交谊舞,“爱他爱得死”。分配回内蒙后还一封封写来信,那个信堆了一尺来高。但“他就硬是拒绝了”。
“那个女孩子也好看,我也搞不清他怎么看中了我,但是他也对我不怎么好,我确实这个心是非常矛盾,现在也解不开。”直到81岁,杨本芬仍然想不通。
这样的男人,回到世俗的眼光里,或许已经够得上合格或称赞,但杨本芬心里,纠结的不是丈夫是否负责,是否撑起家庭,仅仅只是他疼不疼惜自己。
“我这个人就是不知道好歹,如果是我出生在一个暴力家庭,也许能够接受他。但因为我出生在一个温馨家庭,对他就更不能接受。”
杨本芬回忆自己的父母,总是相濡以沫,即使家里已经困难到所有人都饿着肚子,虽然父亲最后是生生饿死,但即使有一点点米,全家人也是你让我,我让你。
“我哥哥也潜移默化了我。他对我嫂子有多好呢,嫂子洗重的衣服、被子,我哥哥都不要她到塘里去洗,怕她拿不起。我嫂子有次去乡下看戏,一下子天气变冷了,我哥哥怕我嫂子冻着,立马拿件衣服去送给我嫂子。”
“我们这个人是一点都不晓得相送。他年轻的时候都不晓得亲我。”杨本芬回头又说起章医生。
去年《秋园》出版,杨本芬烧了三本,一本给爸爸,一本给妈妈,还有一本给哥哥。三人是杨本芬苦难岁月的伴随,也是一生对爱意的最初体验。
大概是向往文学的人,内心总是敏感而孤独。因为一辈子与丈夫情感和精神交流的匮乏,杨本芬始终觉得自己是孤独的。谈及第三本书,她说:“我想写出一个女人的情感生活,她的困惑,她的不甘。现在快进黄土了,有什么不能说的。”
杨本芬说着,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怨恨,只有一些惆怅。“没有藏藏掖掖,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,有苦有甜,有悲有乐,有好有坏。他是个好人,我也是个好人,但是我们两个好人,就是没有得到幸福。”
偶尔,章医生也流露感情。一次病中清醒,他看着妻子:“杨本芬,没有你,我可能不会活。”
杨本芬反复咀嚼这难得的表达:“他大概是感激我的吧?”
而后挥一挥手,笑着说:“过去了,过去了。马上要分手了,天各一方了。”
杨本芬一辈子,总是努力地在活着,连女儿都说,不知道妈妈是如何做到的,要上班,要做家务,要养三个小孩,还要缝衣服、劈柴,但她还要读书。她不在乎生活的困苦,却希冀点滴甜蜜的爱意。
直到现在,她仍然是闲不下来。仍然要在灶台间忙碌,或是带着章医生和博美犬毛毛出门晒太阳遛弯。唯一闲暇的时间,她便坐在人造革躺椅上,将腿放平,将热水袋敷在膝盖上,捧着Ipad,一笔一划写自己的故事,“一个女人普通的一生”。
直到窗外骤雨,她匆匆起身,关上窗户,用长长的杆子利落一拉,窗帘便合上了。